48.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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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媚》
一
&姐,母親她們正商量挖掉你的眼睛呢。」小小的男孩聲。
她蜷在被子裏,不敢動,悶聲悶氣道:「你快走,不要這麼跟我說話。」
&姐,母親她們說你是禍胎,該燒死才好呢。」
&不是……」她悶在被子裏,小小的手扒開一點點縫隙往外瞧,深極的夜,暗極的屋子,一雙穿着祥雲錦鞋子的小腳一晃一晃的懸在她的床邊,她猛地閉上眼,「我不是,我也沒有害你,你快些回去吧……」
&姐……」似乎有小手來扒拉她的被子。
她忙死命的攥緊,便聽房門被人推了開,有人急慌慌的到她的榻前,伸手拉開了她的被子。
&可憐的姐兒。」奶娘紅着眼睛抱起她,看着她小小的人兒,滿頭滿臉的冷汗,眼淚就落了下來,摟着她哭道:「怎就這樣的狠心,怪罪在一個六歲的娃娃身上!」
她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哭鬧聲,小心問:「劉媽媽,母親當真要挖了我的眼睛嗎?」
奶娘摟着她哭的難耐,只不住的說她苦命,抱着她便往外跑。
夜裏風涼的很,她趴在奶娘肩頭看到黑沉沉的夜裏,正廳亮堂堂的燈火,「劉媽媽我們去哪兒?」
奶娘抱着她哭個不住,一口一個我苦命的姐兒快逃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先逃出去等過些日子謹哥兒好點了再接你回來。
她小聲道:「謹弟弟活不了吧,我方才看到……」
&兒啊!」奶娘忙捂住她的嘴,頓下腳步,發狠道:「以後萬不可再說這等昏話!你什麼都看不到!不准說了!」
她被嚇的不敢開口。
身後便有人追了過來,喝她們站住,一盞盞的燈籠在暗夜裏像是無根的鬼火,一晃晃的圍過來。
奶娘抱起她,玩命兒的往府外跑,從小門跑出去,鑽進一條黑漆漆的巷子,將她塞在角落裏,驚惶的囑咐她道:「姐兒就躲在這兒,萬不要出去,誰叫也不要出去!等我回來接你,明白嗎?」
奶娘的表情嚇人急了,她點了點頭,奶娘狠狠的摟了她一把,擦了一把眼淚,轉身便朝巷子外跑去。
她看到有燈光晃過巷口,一群人喊着「在那兒拿下她!」的跑了過去。
她縮在角落裏不敢動,不敢聲張。
然後,她聽到了她娘的聲音,從府門外急急的傳了過來,「蜜娘,快些找蜜娘!」
母親似乎哭了,聲音啞啞的不住喊她,「蜜娘,我的蜜娘……這可怎麼是好?」
那哭聲傳進巷子來,她動了動身子,終是應道:「我在這兒母親。」
那哭聲一止,「蜜娘?」
有腳步聲朝她這邊來,她鑽出去就看到她母親火急火燎的跑過來,看到是她眼淚一瞬就墜了下來,伸手摟住她道:「蜜娘,我的心肝兒,娘對不住你,但如今只有你能救你弟弟了……」
&親要挖了我的眼睛嗎?」她是不信的,母親雖偏向着弟弟些,但怎麼會真信了那道人的話要挖她的眼睛?
母親卻猛地一顫,抱着她又放聲哭了起來,「娘也不想……但你生了這樣的一雙眼睛,先害了你大娘小產,又害的你弟弟如此……」
她開始害怕起來。
巷口忽有燈籠挑進來,大娘的聲音傳進來,「還不快帶回去,法師還等着呢。」
她怕的往後退,母親卻抓住她的肩膀,紅着眼睛哄她,「別怕,你喝了藥睡一覺起來就過去了,不疼的……」
那些平日裏低聲下氣稱呼她小姐的人便都提着燈籠來抓她,她想躲卻被母親死命抓着,不住的說,不疼的不疼的……
有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抗了起來,她死命的掙扎,手被扭着,腳下母親新做的紅錦鞋踢了掉。
大娘在巷口惱道:「還不快點!」
母親只是不住的哭,跟着那下人扭着蜜娘回了府內。
大廳里亮着燈,明晃晃的照着蘇詠的臉,蜜娘跪在正堂里不敢抬頭看她的父親。
只聽母親在哭,大娘在發火,將她的事情一件件又說一遍,直講的自己擰着帕子先紅了眼睛,「老爺並非我狠心,你也記得我那會兒有身子足足八個月了,一直康泰平穩,偏這丫頭說了一句話,我當晚夜裏就……不好了,活活折騰了我一夜生下來個死胎……」大娘坐在椅子裏,聲音發哽的哭了起來,「那是個男孩兒,小手小腳都長全了……這丫頭就是個禍害!當初我便說留不得留不得,偏老爺心軟,如今又禍害了謹哥兒!」
&沒有。」她小聲道:「害大娘的是趴在大娘肚子上的那個小弟弟,不是我。」
大廳里陡然一靜,沈素錦忽的厲聲道:「老爺若是還要留這禍胎,我們蘇家早晚死絕了!」
那廳外有人急急來報。
謹哥兒不好了,怕是不行了。
她的母親放聲又哭了起來,噗通跪下拉住一旁那道人的衣袍道:「大師救救我兒!救救我謹哥兒吧!」
那道人將拂塵輕抖,嘆道:「如今只有貧道方才說的兩法可救小公子了。」
母親跌坐在地上,大娘先道:「還不快將麻沸散端來給小姐服下!」
她頓時慌了起來,伸手去拉母親,母親只是哭說,我做的什麼孽偏生下你來……
她看父親,她的父親坐在廳堂並不瞧她一眼,她上前跪在父親膝下,忽然哭起來,「父親也要挖了我的眼睛嗎?」
她的父親連連嘆氣,轉過頭來摸了摸她的臉道:「蜜娘忍一忍,這對你對我們蘇家都好。」
有下人來擒她,往她口中灌澀苦的藥,她知道那藥會讓她睡覺,睡着之後就來挖她的眼睛。
她拼命吐出去,卻被人捏住下巴和鼻子,一口嗆了進去。
然後母親的哭聲漸漸遠了,冰涼涼的刀子貼在了她的眼皮之上……
她猛地嚇醒了過來,死命的瞪着眼睛,抬頭是鐵柵欄縫隙間透出來的天,昏黃的夜,身下是潮濕冰冷的船板。
她搖搖晃晃,在滿是腥臭的船艙底醒了過來,眼皮上一道小口子還在隱隱發疼,胃裏一陣陣的乾嘔,卻是水米未進嘔不出一點東西。
有人輕輕的拍了拍她,「你又做噩夢了?」
她轉頭就瞧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孩,年歲不大,應只比她大個一兩歲,髒兮兮的臉,一雙眼睛卻晶亮好看。
她記得這個女孩似乎叫玉音,是和自己一樣被拐來的。
這個船艙底還有十來個女娃娃,全是被拐來要賣到京城裏去的。
玉音偷偷塞給她半個饅頭,小聲道:「你餓了吧?我瞧你都沒有搶到吃的,這是我偷偷留的,你快吃。」
她看了饅頭一眼,玉音塞在她手裏,「快吃吧,一會兒被人發現搶走了。」
她餓極了,抓着饅頭一把塞在嘴裏,噎的直咳,玉音忙為她順氣道:「你慢些,等再發饅頭的時候我再幫你搶一個,我力氣大,她們搶不過我。」
餓了整整有快三日,她喉嚨里像是刀割,費力的咽下去,餓過頭的胃裏儘是陣陣的噁心起來。
玉音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別吐別吐,吐出來就浪費了!咽下去才能活命!」
她憋的眼淚打轉,硬生生吞了下去,她的眼淚直掉,並不是哭,問玉音,「你很想活命?」
&不想?」玉音替她順背,看她悶着頭掉眼淚,學着大人模樣道:「雖然我們現在被拐子不知道拐到哪裏,但是我娘說,活下去就會遇到好事兒。」
她悶着頭,不說話,和她被拐來時一個樣,悶頭悶腦的縮在角落裏,也不哭也不鬧。
這船艙里的小姑娘哭鬧也好,搶饅頭也好,欺負她也好,她只是坐在那裏不動,起先玉音以為她是個傻子,卻聽她做夢喊什麼母親不要挖眼睛。
&人要挖你的眼睛嗎?」玉音好奇問。
只見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看玉音,那雙眼睛竟是一黑一灰,平時不明顯,但在這昏暗的船艙里尤為的明顯,嚇了她一跳,「你的眼睛……顏色怎麼不一樣?」
她忙低下頭,縮回角落裏。
玉音便不再追問她,湊過去小聲道:「這沒什麼,我的兩隻手還不一樣大呢。」攤開兩隻手比給她看。
她偷偷看玉音,瞧見玉音對自己在笑,抿了抿嘴只聲音低弱的對她道:「你今天晚上閉着眼睡覺,聽見什麼聲音都不要睜開眼。」
&什麼?」玉音不解。
&不是想活命嗎?」她道。
玉音更是不解,「想活命為什麼不能睜眼?」
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鐵柵欄,如今剛入夜,月色涼涼,照在那一格格的空隙間,有隻眼睛探在那裏,一眨不眨的正往裏瞧,從她們被關進來就在瞧。
&在看什麼?」玉音順着她的目光瞧過去,只瞧見昏黑的天。
她低下頭,悶悶道:「你只聽我的就是了。」
玉音還要再問,頭頂的鐵柵欄轟隆隆的掀了開,有黑壯的漢子往下面丟饅頭,便再顧不上閒話,撲過去搶饅頭。
那天夜裏玉音挨着蜜娘睡,船艙搖搖晃晃,她在將睡未睡間忽然聽到有人在數數。
&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她動了動想睜眼瞧瞧誰沒睡,蜜娘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和鼻子,在她耳邊低低道:「不要看,不要出聲。」
玉音一愣,聽那聲音漸漸近了,還在數,「六個,七個,八個,九個……」
似乎有人被吵醒,迷迷糊糊的問了一句,「誰啊?」
接着是一聲古怪的笑聲,那數數的聲音道:「抓到一個。」之後咚的一聲悶響,便沒了聲音。
不多時,數數聲又起……
接連幾次如此。
竟像是在玩躲貓貓,但這海風呼嘯的夜裏,那數數聲,和接連消失的詢問聲,尤為的詭異。
玉音嚇的脊背一陣陣發冷,死命閉着眼睛不敢睜開。
不知是過了多久,那聲音數到十二,漸漸消失了,這漫長的像是幾輩子,蜜娘鬆開她滿是冷汗的手。
鐵柵欄外的天光一瞬間落在玉音的眼皮上,晃的她如同半輩子沒見過陽光,半天才睜得開眼。
然後在橘紅的光線中看清了船艙里的景象——船艙里關着的小姑娘全部並排躺在正中央,皆像是水中的浮屍一般,面白體腫,眼珠外翻。
整整十二個。
全死了。
玉音嚇的厲聲尖叫,腳下發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蜜娘去扶她,她忽然受驚一般的彈開,「你……你做了什麼?!」
蜜娘忙搖頭道:「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想救你。」
再上前,玉音忽然轉身奔向鎖着的門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救命!救救我!」
蜜娘心裏陡然一空。
那些拐人的販子將蜜娘帶到了船艙,鞭子抽的她奄奄一息,將她吊起來問是怎麼回事。
只那一夜,不止死了十二個被拐來的小姑娘,還死了四名販子的人,皆是屍體發白髮脹,眼珠外翻的死法。
蜜娘疼的一陣陣打顫,看着縮在一邊的玉音,氣若遊絲道:「我不知道……」
&的一鞭子又抽在她身上,她撞在船桅上,虛汗淋漓疼的眼前一陣發花。
玉音嚇的縮在船板上哭了起來,不住道:「你就老老實實的說吧……你昨晚明明讓我不要睜眼……」
蜜娘吊在船桅上,咬着嘴硬聲不開口。
那販子又死命抽了她幾鞭,看她虛脫的昏過去,才啐了一口罷手。
幾個販子商量了一番,覺得這次撞邪了,這船怕是要不得了,也就只剩下兩個人頭,一個快死的蜜娘,一個玉音,不值當再往京城去了。
便決定就近靠岸,將船賣了,賠着一次也比賠上命強。
日頭昏昏。
蜜娘再醒來被吊着的手臂早已脫臼沒有知覺,身上又疼又癢,只覺着快要死了。
玉音還在她腳下哭。
她聽到那幾個販子在和一個人談價錢,要將這船賣掉。
有人似乎走到了她跟前,問:「這兩個小丫頭……」
&您處置,你願意留就留,願意丟海里丟海里。」那販子頭討好道:「您看這價錢買條船還搭您兩個小丫頭,再沒有的合算?」
蜜娘費力的睜開眼,在金燦燦的日光中看到了一個人,極好看的人,無端端讓她想起母親小扇上的詩來。
雪洗桃花面,煙描柳葉眉。
開口卻是男聲,「是活的啊。」
蜜娘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終是沒有說。
等那男人用極低的價錢買下這艘船,那些販子逃似的跳下了船,那人吩咐僕從將兩個小丫頭丟進海里時,蜜娘才開口道:「你留下我,我可以救你。」
&麼?」那人回過頭來,好笑的看她。
蜜娘慢慢抬頭,看着他的背後某一處,「你已經被點名了,今天晚上會死在船上。」
那人笑吟吟的看她,「丁點大的娃娃口氣不小。」
&若不信可讓你的下人到船艙的隔間看看,裏面是不是躺着十六個死人。」蜜娘緩了半天氣,才道:「你買的船是有主之船,這船的主人要點夠二十個人,如今還差四個,剛好你,你的兩個下人和玉音。」
玉音渾身一顫,突然哭着上前抱住那人的腿,「大爺救命!大爺救命!蜜娘沒有胡說,就是一下子死了好多人……」
下人已經下船艙查看過了,匆匆忙忙上來對那人低低稟報了什麼。
只瞧那人臉色微變,慢步到蜜娘跟前,看着她問:「方才我買船時你怎麼不說?」上下打量她,「是那些販子打的你吧?死了那麼多人,你怎不救?如今偏說救我?」
蜜娘已沒力氣,張口半天才出聲音,「那些人該死。」抬眼看他,「我救你也希望你救救我……」
她的一雙眼睛斂在睫毛之下,一黑一灰,暗暗生光。
那人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的眼睛竟是髒眼?」
蜜娘不講話。
那人看着,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看着她,半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蜜娘我叫玉音!」玉音跪在腳下忙道。
&娘?」那人只看着蜜娘,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聽到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來。
蜜娘,蜜娘,她的母親曾說過,望她一生似在蜜壇,如今這名字聽來多麼諷刺。
他道:「這名字不適合你,以後你就叫九生,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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