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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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辜鴻銘站在鏡子前整理儀容,他穿着嶄新的綢衫,將辮子扶得端端正正,然後才戴上亡妻親手縫製的帽子。
辜鴻銘是很講禮儀的,因為他尊崇孔孟之道,「禮」是核心要素。
但這種「禮」,只展現給他看得起的人。比如張之洞,比如蔡元培,今天勉強再加上個周赫煊。
很久沒有一本書,讓辜鴻銘讀得廢寢忘食了。他是熟知世界諸國的人,但《大國崛起》還是讓他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有些存留心中多年的疑惑,也能在這本書里找到答案。
黃包車在北大門口停下,辜鴻銘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往裏走。他近年來身體不好,正是感覺活不了多久,才從日本辭職回國,他想死在心目中的理想之鄉。
「辜先生?你怎麼來了!」北大教授馬衡驚訝地看着他。
辜鴻銘點點頭,以命令的語氣道:「周赫煊在哪兒?帶我去見他。」
馬衡和辜鴻銘共事過,知道他的脾氣,扶着他說:「你慢點走。」
片刻之後,兩人來到周赫煊的住所外。
馬衡正想去敲門,辜鴻銘制止了,自己敲門喊道:「周校長,辜鴻銘特來拜會!」
周赫煊打開房門,正待說話,辜鴻銘突然雙手抱攏作揖。
這是中國人歷來的古禮,日常使用的話,性質相當於西方的握手,但也常用於莊重場合,比如官場和朋友之間的會晤,到晚清時候還經常使用。不過它太繁瑣了,作揖時腰彎得很深,就如日本人那種九十度鞠躬。
周赫煊愣了一下,立即作揖回禮,然後笑着對辜鴻銘和馬衡說:「辜先生,馬教授,二位請進。」
馬衡感覺很有趣,也不走了,坐在旁邊想聽兩人聊天。
周赫煊取出茶葉和糕點,笑道:「辜先生,應你所需,我專門弄來了上好的龍井,糕點也是大廚做的。」
「有心了,」辜鴻銘與昨日判若兩人,他非常有風度禮儀的拿出一本書說,「昨日拜讀周校長大作,頗有感觸。這是拙作《春秋大義》,還請雅鑒。」
《春秋大義》,別名叫做《中國人的精神》,此書在西方曾引起轟動,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一版再版,甚至在德國掀起長達數十年的辜鴻銘熱。
辜鴻銘也是位作家,他曾與泰戈爾一起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
周赫煊接過書笑道:「這本書,我早就讀過了。」
「讀過就好,」辜鴻銘開門見山地說,「為免言語衝突,今天我們約法三章。第一,不談婦女解放;第二,不談白話文寫作;第三,不談憲政民主。」
這些都是辜鴻銘強烈反對的,他反對婦女解放,反對白話文,反對憲政。
「可以。」周赫煊點頭道。
辜鴻銘說:「我觀《大國崛起》,對列強諸國頗多推崇,周校長認為中國人比西方人劣等嗎?」
周赫煊搖頭道:「我認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優等之說。」
辜鴻銘笑道:「總是有區別的,難道非洲的黑人,也能跟黃種人和白種人平等?在我看來,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族群,你覺得呢?」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周赫煊說,「別說黑人,就連南太平洋那些茹毛飲血的食人族,只要是人類,我也認為他們是平等的。」
「你這叫博愛,墨家的信徒?」辜鴻銘不置可否。
周赫煊說:「跟墨家無關,即是人類,自然平等。」
辜鴻銘問道:「既然平等,那世界各民族之間,為什麼會存在那麼大的差異?這種差別不僅體現在文化風俗上,還有智力、道德和性格等多方面。」
「這個問題說起來很複雜,」周赫煊道,「先來說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南太平洋野人,他們為什麼會原始落後?因為孤懸海外,跟外界缺乏交流和溝通。中國和歐洲,歷來是互相影響促進,這種交流大大加快了人類的文化和科學發展。」
辜鴻銘笑道:「中國人的四大發明,確實促進了歐洲科學的發展。至於中國嘛,在近代以前,一直是獨自進步的。」
「也可以這麼說,但中國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的,」周赫煊道,「比如二胡和琵琶,這些樂器就來自中亞、西亞。西方的星座學說,也早早傳入中國,蘇東坡就是忠實的星座迷,他常常自嘲摩羯座都是倒霉蛋。」
「哦,蘇東坡還信星座之說?」辜鴻銘驚訝道。
周赫煊道:「《東坡志林》裏有記載。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摩羯)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這段話的大致內容,是蘇東坡吐槽自己和韓愈同命相憐,都跟摩羯座扯上關係(一個命宮摩羯,一個身宮摩羯),命不好,經常遭到誹謗攻擊。(老王語:感覺這是摩羯座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辜鴻銘聽了大笑:「哈哈,想不到韓愈也是摩羯座,看來以後我要多多研究星座了。」
周赫煊又說:「一個民族的特性,跟它最初的發源地有關。適合耕種的地區,發展出農業文明,而土壤淺薄的地方,則發展出遊牧文明。就拿中國來說,為什麼起源於北方?因為以原始的農業技術,南方炎熱多雨的氣候,是不適合耕種的。」
「有點意思,你繼續說。」辜鴻銘研究中國人,是從文化道德角度來展開,周赫煊的觀點讓他耳目一新。
周赫煊繼續道:「中華文明屬於典型的農耕文明,遠古農業要發展,需要秩序性和穩定性,所以中國人崇尚集體主義。儒家的禮教道德,不外乎是為集體主義說項。然後逐漸演化下來,就成為三綱五常之類的東西。」
辜鴻銘想要反駁,但細細想來卻似乎有點道理。
「而西方呢?」周赫煊又說,「如今歐洲興盛的國家,在古希臘、古羅馬的時候都還是野蠻人。但野蠻征服了文明,於是迎來中世紀的黑暗,直到文藝復興才重見光明。他們因為靠近地中海和大西洋,最後誕生了異於農耕和遊牧的海洋文明。海洋文明是商業文明,戳穿了就是逐利。工業革命是為利益,殖民屠殺是為利益,十年前歐洲那場大戰,也是為了利益。」
「這個觀點很好,甚合我意。」辜鴻銘也認為西方文明是利益文明,不過他也強調中華文明是道德文明。
周赫煊說:「辜先生的《春秋大義》我讀過,也很同意你對各國族群的分析。擔我認為,這種民族性差異並非天生,而是長久以來的歷史影響造成的。」
辜鴻銘問:「那你是否同意我書中的觀點?」
周赫煊笑道:「我很同意辜先生所言,中華民族確實是偉大的民族,中國人也具備深刻、博大、簡樸和靈性死忠美德。正如辜先生說的那樣,中國是一個永不衰老的民族,擁有永葆青春的秘訣。我敢預言,用不了一百年,中國又會重新屹立於世界民族之巔。」
「哈哈,同道中人也。」辜鴻銘歡喜道。
周赫煊語氣一轉:「但我不認可辜先生說的道德興國。」
辜鴻銘有些不高興了,質問道:「你覺得西方的逐利治國方式,能夠長期有效?我看不然,西方國家,已經被商人財團操控了,總有一天,這些國家要被毫無道德的商人搞得崩潰。」
所以說辜鴻銘通曉西方呢,他眼光看得很準。從20世紀到21世紀,歐洲各國確實被財團利益捆綁,漸漸在走下坡路,他的觀點也有一定的道理。他還在《中國人的精神》一書中,預言德國的軍國主義將會毀滅。
可惜看準了問題,開的藥方子卻不對,咱們的辜先生說,愛和道德才能拯救世界。
這得有多天真!
周赫煊無奈地笑道:「辜先生在著作中所言,是想做民國的孔子吧。但先秦亂世,最終以秦國統一天下而告終,秦國恰恰靠的就是逐利。你跟那些軍閥談道德看看,聽說張宗昌邀請你當山東大學校長,你可以跟他講講道德,且看他聽不聽。」
辜鴻銘瞬間無語,繼而反駁道:「秦國雖然統一六合,但卻二世而亡。逐利只能走向崩潰,道德才能長治久安。」
「但利能聚人心,只要讓大部分人有利可圖,中國就能統一,」周赫煊說,「不過我也同意辜先生的觀點,道德能使國家長久。我的看法是,以利謀國,以德治國。」
「以利謀國,以德治國,」辜鴻銘嘀咕着這幾句話,突然哈哈大笑,「這八個字說得好,你要是早幾年當上軍閥,我一定給你做謀士。」
兩人繼續聊着,總的來說氣氛還很融洽,只是偶有觀點不同,誰也不能說服誰,辜鴻銘心裏堵得慌。
辜鴻銘午飯也沒留下來吃,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還寫了副字讓僕人給周赫煊送去。這位老先生年底時接受德國記者採訪,他大言不慚地說:「中國現在只有兩個明白人,一個是周赫煊,另一個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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