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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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駕抵津,滿城歡騰。
黃土鋪地,清水灑地,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人山人海。
天津府數縣的主官,及士紳,一股腦地前來跪迎,可謂是熱切。
皇帝不置可否,接見天津知府、同知、通判三位,然後就是一些地方士紳了。
明朝的士紳階級與宋、唐時期的豪強不同,士紳們都具有功名在身,屬於統治階級的一員。
簡單來說,唐宋時期的豪強泰半身份上屬於庶民,他們只能控制底層百姓,從而影響官員。
這時候,一個酷吏,不惜一切代價,就能解決某個豪強。
豪強屬於與朝廷競爭人口和土地。
而士紳,則可以通過同科、座師身份,自上而下的影響基層官員,酷吏根本就沒有生存空間。
朝廷與士紳妥協,分割權力,從而達成平衡。
兩者是對立的,同時也是一體的,錯綜複雜。
例如晚清時期的團練,就是士紳與朝廷合作的結果。
朱誼汐不是憤青,他是個權力的掌控者,深刻明白士紳的利弊關係。
皇權下鄉太難。
全國如今膨脹到了一千八百縣,所需要的官吏就要四十萬。
而鄉鎮是其十數倍,官員的數量沒有四五百萬人根本無法下鄉。
如此龐大的官吏數目,將會吞噬掉九成的賦稅,從而逼迫朝廷增稅,然後適得其反,百姓更痛苦。
必須要弄清楚的事,皇權下鄉是為了強國富民,而不是為了下鄉而下鄉。
流氓不可怕,有文化的流氓才可怕。
而最令人可怕的,這是掌控權力的文化流氓。
朱誼汐根本就無法想像,一群貪官污吏下鄉搜刮到灶台的場景。
畢竟,大部分的士紳是有臉面和底線的。
如今這個世道,講究的是鄉梓之情。
一縣中各鄉抱團,一府之中,各縣抱團。
到了全國,則論起了省籍。
一如張宗昌在山東橫徵暴斂,但對老家掖縣那是修橋鋪路,可謂是善事做盡。
這就是典型的士紳思維。
我雖然是個軍閥,殺人無數,但我在老家可得是大善人。
得到皇帝接見的士紳,一般屬於高官致仕歸鄉養老。
如,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幾位,一位禮部侍郎,一位廣西布政使,以及山西按察使。
別看沒有一位是尚書,閣老,但他們已經是文官的中上層,普通的進士基本上都是在這裏止步。
省一級的文官,整個大明也不過幾百位罷了,算是稀有了。
更上一步,沒有君恩是很難跨國去的。
他們談吐文雅,不怯不蠻,談起的話也是有理有據。
皇帝了解地方情況,他們可是重要途徑。
「如今天津府發展的可不錯。」
朱誼汐輕笑道:「今夏押解入京兩百萬塊,算得上是北方第一府了。」
做過禮部侍郎的這位則呼吸一顫:「陛下謬讚,天津府如今這般繁華,主要是因為朝廷政通人和,聖軍臨朝之故。」
「再加上一些運河,海運之便,才算是勉強發展起來。」
說着,他竟有些驕傲道:「天津府雖比不過蘇州,但也是天下前三甲之列。」
朱誼汐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他目光看向另一位老人,此人是在廣西布政使任上致仕,70來歲,雙目略顯渾濁。
「章公,廣西的民亂,你可知之?」
「陛下,臣倒是了解一二。」章琮拱手站起:「廣西之亂,歸根結底則是地少人多,百姓紛爭。」
「土人和漢人爭地,漢人之間爭水,村落與村落,爭鬧不休。」
「此乃頑疾,只能治一時,而無法長治久安。」
朱誼汐微微一笑,這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
所謂的民亂,不就是資源分配不均嗎?
而在封建時代最重要的生產資料,無外乎土地罷了。
「兩廣總督于成龍也是如此看法。」
朱誼汐看着幾人,面帶輕鬆,隨口道:「廣西地少人多,不像福建可以去往台灣,南洋移民,到底還有一條生路。」
「廣西之前沒有臨海地,就算是想下海都沒有地,如今我將廉州府划去,到底是多了一條生路。」
「且,于成龍言語秦國、齊國乏人,可讓兩國官府直接募民,算是緩解其難。」
章琮聞言,眼睛一亮,點了點頭,旋即又露出思考狀,面帶猶豫。
「章公明言就是,你我君臣多年,哪有這般隔閡?」
朱誼汐笑道。
「陛下,廣西除地少外,第二大頑疾則是土司。」
章琮受寵若驚,忙道:「改土歸流自太祖年間開始,就不曾斷絕過,這些年來陸陸續續,也有奢賊之亂,但廣西近三成土地,都是被土司控制。」
「如今我皇明正值盛世,上有聖天子在朝,下有於總督這樣的能吏,應該一往無前,徹底的將廣西改土歸流,掃清蔽芾。」
朱誼汐聞言,倒是連連點頭。
他這些年來一直開疆擴土,或者改革新政,倒是忘了改土歸流這件事。
畢竟自明朝開始,西南地區已經完全淪為了朝廷的控制,即使是蠻夷遍地的貴州、雲南,漢人也佔據了大多數。
但不可忽視的是,土司以及佔據西南三省的半壁江山,不然的話清朝改土歸流幹嘛。
也正是因為如今國庫里有錢,就應該一股腦的把事情做完,給後世子孫掃清障礙。
心中打定了主意,朱誼汐露出了真切地笑容:「章公一席話,朕受益匪淺啊!」
「果然還是應該來到鄉間看看。」
一時間,君臣相得,笑聲不少。
另一位致仕山西按察使,則提道:「山西的訴訟極多。」
「由於邊貿之故,商賈之途極多,家家戶戶樂於修建高門大院,商賈們也經常因為錢財打官司。」
「朝廷實行上訴之策後,府一級的通判苦不堪言,幾乎縣裏的判決都被上訴,認為都不公平。」
「按察使每月也得親審數件,這在之前是不可想像的。」
朱誼汐捋了捋鬍鬚,道:「凡事有利有弊。」
「對於小民來說,上訴至少能給其一線希望嘛,省的那些昏官貪官,影響到朝廷的聲譽。」
這裏的上訴,指的是縣通判審桉,若是原告或者被告不服,可以進行上訴,讓府通判再審,還是不服,則是按察使。
這造就了政務的繁雜,桉件複雜化。
但這是紹武新政的一部分,屬於司法改革的範疇,朱誼汐是一定要推行下去,從而形成慣例。
忙活了幾個時辰後,皇帝才歇了一口氣。
他找來幾個兒子,隨口吩咐道:「靜海縣有爭稅械鬥,你們幾個正好沒事,可以去看看。」
「是!」以遼王為首的六王迫不及待地應下。
遼王氣宇軒昂,意氣風發,他牽着馬,走在了最前面。
越王、衛王等攝於他的年齡和氣質,不得不跟在後面,仿佛幾個小跟班。
同時後面百來騎保護着,生怕這群祖宗出了事。
「走!」遼王騎上馬,興奮不已。
可苦了一旁帶路的衙役,只能跟在試探後面追,騎着毛驢好不顛簸。
走了兩個小時,一行人才抵達了河岸村。
「這附近不就有運河?怎麼還缺水?」
路上,遼王了解了械鬥的大概後,忍不住問了起來。
「是啊,直接把運河的水拿來澆灌不就成了,這些人真傻,那麼多水還搶什麼?」
福王忍不住感嘆道,他搖了搖頭,臉上的肥肉亂顫,一副無知小民難教養的模樣。
衙役苦着臉道:「幾位小爺有所不知,咱北方可是缺水的厲害,可比不上南方那樣的用水無計。」
「在以往沒海運的時候,漕運衙門管轄,任何流入運河的小河,都不允許私下截留灌既,防止運河乾枯。」
「如今運河走民船,控水沒那麼厲害,所以一些小河平日裏是允許截流部分的,只是旱期是不允截流。」
「就這部分截流,引起了幾個村的械鬥。」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了恐懼。
「幾個村,了不起幾十上百人,算得了什麼。」衛王搖搖頭,語氣很是輕蔑。
「小爺,幾個村上千壯丁,除了火槍、鎧甲,什麼鋤頭大刀,長槍,那是應有盡有,各村都有鐵匠鋪啥語氣都不缺。」
衙役苦笑道:「前兩天私鬥起來,短短半個時辰就死了三人,傷了七十,這還是巡防營出動的及時呢,不然不死上個幾十人是不罷休的……」
聽到這般話,這群親王們越發的來了興致,而身後的京營士兵則提起了心,準備隨時立功。
很快,一行人來到了運河邊的一處小碼頭,這裏演變成了一座集鎮,負責供應運河上的吃喝拉撒,也是附近百姓們趕集的去處。
面對一大群騎兵,或許是這幾日巡防營見多了,百姓們都是習以為常,沒有四散逃避。
遼王帶着幾個兄弟,來到了一處酒肆,讓騎兵在鎮外等候,自己幾人吃喝着。
「話說,這楊業打馬一瞧,虎目一看,竟然有一身材近丈高的契丹韃子,騎着那高頭大馬,足足比楊業的馬還高出半頭,兩人這一碰面,就是小孩碰見大人了……」
說書人,一個桌子,一把扇子,一把驚堂木,就站在那絡繹不絕的說了起來。
有錢的就落了座,點心茶水伺候,短衣的窮人,則圍在路邊,豎着耳朵聽着起來。
他們不敢近前,生怕被酒家責怪,連免費的聽書也沒了。
遼王幾人衣衫華麗,剛入座,小二就伺候着。
這時候,忽然旁邊傳來看驚呼聲:
「怎地有隻老鼠?」
「胡說,這是鴨子,正宗從北京傳來的烤鴨,瞧瞧這醬汁,聞着都撲鼻。」
小二聽到外地話,陪笑的臉立馬就從容不迫起來,他滿臉肯定道。
而大呼小叫的客人則站起身:「瞧瞧這牙齒,這鬍鬚,整個是只老鼠頭,你昧着良心說鴨子?」
「這是鴨脖,就是這樣的,少見多怪。」
小二聽趾高氣昂起來,不屑道。
「不信你問問,這不是鴨脖是什麼?」
附近的人圍了過來。
在小二的本地方言和客人的外話中,他們紛紛偏向起來。
「沒錯,這就是鴨脖。」
「不可能是老鼠——」
這時候,巡街的衙役走了過來,看見自家表弟家鋪子被鬧騰,立馬道:
「你這外地漢,這是咱靜海本地的鴨脖,人家就長這樣。」
「吃不起你就別吃,丟人現眼。」
本來氣盛的客人一見衙役都撐腰,立馬就低迷了起來:「是,咱怎麼看錯了。」
遼王年輕氣盛,最見不得這樣欺凌弱小的場面,他一屁股抬起:「爾等眼睛是瞎了嗎?這不正是老鼠。」
「合夥欺負外鄉人,這是做生意的?」
「哎喲——」
合坐同一條板凳的福王,在遼王身起的一剎那,板凳立馬翹起,摔了個屁股開花。
哀嚎一聲後,他揉了揉屁股走過來:「我四哥說的沒錯,這正是老鼠,哪能是鴨勃。」
小二顧忌幾人衣衫,但依舊倔強道:「這就是鴨脖,不信你問問他們?」
「沒錯,是鴨脖。」另一桌客人道。
「鴨脖,不是老鼠。」聽說的窮人撇過臉道。
衙役則高聲道:「幾個外地漢子知道個屁,這是咱們本地的鴨子,讓你們長見識了吧!」
「指鹿為馬,指鹿為馬啊!」
遼王愈發地氣急敗壞。
而這時候,那嚷嚷的客人丟下一捧銅錢,就落荒而逃,不在酒肆待了。
衙役則笑吟吟道:「這位公子,您雖然身份顯赫,在咱們靜海可得悠着點。」
說完,他毫不避諱地從櫃枱那裏拿了幾塊銀毫,慢悠悠地離去。
而在酒肆中,說出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人聲繼續鼎沸起來,
仿佛剛才的熱鬧根本就不存在。
遼王氣呼呼坐下。
福王開解道:「這群人,就知道欺負外地漢。」
「走。」遼王起身:「呸,用老鼠參雜的鴨肉,咱們可不能吃。」
於是幾人又換了一間大酒樓,擺上了宴席。
可惜幾人都沒了胃口,草草結束後就再次離去。
等到他們幾個抵達械鬥的村落時,就見到一群氣憤不已的農夫,扛着鋤頭和叉子,大搖大擺地離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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