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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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率領大軍,開赴銅陵,汪廣洋率領着傅友德和丁普郎,前來迎接。
身為右相的張希孟,並沒有前來。
按理說這是失禮到了極點的事情,還有什麼能比迎接主帥更重要?
但是對不起,張希孟就敢鴿了朱元璋。
而朱元璋也就敢不生氣……他仿佛沒有發覺似的,只是拉着丁普郎和傅友德,跟他們聊了好一會兒。
隨後老朱才讓他們隨着自己,前往銅陵。
朱英領着他的臥龍鳳雛嗎,抓耳撓腮,大哥在哪兒?快來瞧瞧我啊,我都領兵了,看看我威風不?
他着急,龔伯遂竟然更加着急,「張相必定是又有驚人之舉,他的進步太快了,我自詡飽讀詩書,又修了三史,實指望能追上張相……只是張相前些時候的文章,就已經讓我高山仰止,自愧弗如,哪怕到了今天,也只能領會八成,如果張相能更進一步,我怕是連馬尾都看不到了!」
他滿心感慨,卻不料朱英直接甩了個大白眼。
「你能趕上我大哥八成?你怎麼那麼不要臉!你給他提鞋都不配……不信你問問陸洲,問問盧秋雲,他們能趕上幾成?」
龔伯遂被罵得老臉發紅,只能咳嗽掩飾尷尬。
盧秋雲滿臉憧憬道:「幸虧遇上了張相,不然我一生求道,也是緣木求魚,在歧路上越走越遠……所以在我心裏,張相就是三清道祖,我每天都給他默默燒一炷香,虔誠供奉,誠心叩拜。只求一日頓悟,能夠追上張相萬一。」
陸洲對這三個馬屁精都無語了,沒錯,包括朱英在內,都是徹頭徹尾的馬屁精。
「張相讀書作文,教化人心,本就是他應盡職責,用不着大驚小怪。每個人都能在一個行業里,成為大成至聖先師……就比如我,現在我已經能造出蔡京的書法,過幾年我就能追上蘇東坡,等我什麼時候能達到王羲之的程度,那我也立地成聖了。」
「是成聖了!就是不知道是偷聖,還是盜聖?」朱英毫不留情吐槽老同學,「你說說你,一心造假,你就不能弄點真的東西出來?」
陸洲哼了一聲,「俗人!正是因為世人都想要真的,所以才有了我們這麼多造假的。我們也是應運而生啊!假如人人都不貪心,不奢求,不想撿漏,我自然就金盆洗手了。」
龔伯遂幾個面面相覷,真他娘旳好有道理。
朱家軍的人才着實是太多了,個個說話又好聽。
就是不知道朱英跟着這麼一堆人,會不會也長歪了?
貌似這幾個人還沒有意識到,哪個正常人願意跟他們湊在一起啊?
只能說是臥龍鳳雛,金風玉露,勝似人間無數了屬於是!
大傢伙都在聊着,笑着,也在猜測着,張希孟到底在弄什麼,竟然耽誤了迎接朱元璋?要是不能讓大傢伙眼前一亮,到時候肯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最好都要記在小本本上,視作張夫子的黑歷史。
如果李善長在這裏,保證會高興的拍巴掌,迫不及待要看看的。
說話之間,老朱在文武的簇擁之下,來到了軍營。
很湊巧,張希孟也是一身布衣,上面還帶着一些白色的石粉,仿佛從工地上剛回來。
「先生,別來無恙啊?」老朱笑呵呵道。
張希孟感到了朱元璋語氣中的戲謔,連忙過來,躬身施禮,「主公,是臣臨時起意,想要弄點東西,耽誤了迎接主公,還請主公治罪。」
朱元璋笑了,「不用說了,咱心裏清楚,當初你教咱讀書的時候,就時常超過飯點,還引得王妃抱怨。今天你晚了時候,絕不是臨時起意,必定是一個非常緊要的東西……拿出來吧,給咱開開眼界。」
張希孟臉色微紅,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轉身,讓兩駕馬車過來,在車上,各自綁了一塊五尺高的石碑。
在石碑上,竟然還有字跡,顯然是剛剛刻出來的。
一塊上寫着: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在另一塊上寫着: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十六個字,用朱紅的顏色寫就,透着凜凜殺機。
其他人還以為是張希孟撰寫,就想迫不及待吹噓,但是朱升向前走了兩步,主動道:「上位,這十六個字,最初出自五代十國時期後蜀皇帝孟昶親撰的《頒令箴》,是告誡百官,他的原文是: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輿是功,軍國是資。朕之爵賞,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朱升又道:「大宋立國之後,吏治混亂,官員肆意胡來,宋太宗從中挑選了十六個字,也就是張相所展示的這個,刻在石頭上,放在衙門的門口,戒石警告,讓百官能夠體察天心,善待百姓。」
經過朱升這麼一解釋,好些不太懂的人才明白過來。
竟然是他?
雖然話是好話,可是從趙光義的嘴裏說出來,總覺得有點滑稽……尤其是聯繫到趙家人的騷操作,簡直是跟這十六個字對着來。
以至於很多人提到這十六個字,只能想到殺伐果決,鐵腕治吏的洪武大帝!
老朱一生都在踐行這十六個字,他用十幾萬官吏血淋淋的腦袋,告誡所有人,誰敢不把老百姓當回事,咱就不把你們當回事!
在朱元璋的治下,老百姓的日子未必是古代最好的,但是官員們絕對是最悲慘的。哪怕是戰亂紛爭的世道,也不會有這麼高的折損率。
此時張希孟把這十六個字,獻給老朱,簡直一下子打在了朱元璋的心坎上。
他默默念了好幾遍,這才笑道:「張先生,這份禮物咱收下了,你不光是給咱送禮,也是給所有百官一個驚醒!這個禮物很好,很及時!」
張希孟含笑,「主公先別忙,容臣解釋兩句……」張希孟把目光放在了朱升身上,笑道:「楓林先生,你剛剛說出了這十六個字的來歷,我想請教你,這十六個字,可是言之有理?」
朱升呵呵一笑,「張相這是考驗老夫的學問了,雖然我也挺鄙夷宋太宗的,但是這十六個字,總還是好的。進他提倡,也廣為流傳,可以算成他的功績。」
張希孟點頭,「沒錯,最初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我後來發現,這話未必是對的,錯就錯在這四個字上,下民易虐……」
張希孟猛然扭頭,看着朱元璋,大聲道:「主公,你可覺得下民易虐嗎?」
老朱驟然一驚,突然醒悟過來,忍不住道:「果然一語點醒夢中人,咱這才醒悟過來……若說下民易虐,如何能有今天的紅巾軍起義,如何能有華夏吳國?數年之前,咱,還有咱的弟兄們,又何嘗不是下民?若真是下民易虐,咱們都該閉門家中,當一個哀哀餓殍。斷然不能揭竿而起,奪下東南半壁!」
朱元璋的話,擲地有聲,讓人忍不住渾身一震。
果不其然,他始終不忘初心,比起漸漸把自己當成人上人的文武大員們,高了何止幾個境界!
張希孟對此早有預料,他微微一笑,「主公,下民易虐,這是趙光義的格局,在他眼裏,老百姓到底還是不值一提,只要對得起上天即可。但是在唐太宗那裏,卻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民心如水,君王如舟。舟水配合,才能揚帆萬里。如此眼界,已經勝過趙光義多矣!漢唐的差別,或許就在於此了。」
眾人不住點頭,張希孟講話那就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啊!
可是朱升卻道:「張相,唐初賢君名臣,取荀子名言,總結出君民如舟水,已經是精闢到了極點的論述,老夫倒是很想知道,張相能不能更上一層樓啊?」
張希孟連連拱手,「楓林先生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不過我就斗膽說一下拙見。」
「秦國橫掃六合,何其雄也!秦朝二世而亡,快若流星……兩漢武功之盛,冠絕歷代,可終究不敵百姓之怒。綠林、赤眉、黃巾,四百年漢室江山,就敗在下民之手。大唐盛世,萬國來朝,最終卻是敗在黃巢之手,三百年天下,雨打風吹去。」
張希孟侃侃而談,吸引了所有目光。
「趙宋江山,以為養士,便能長久。殊不知自趙宋立國,民變不斷,方臘楊么,皆是尋常百姓,趙宋雖然亡於胡虜之手,但也是先失去了民心,變成了一間破房子,從外面踢了一腳,便轟然倒下。」
「再看今日的大元朝,似乎更加明顯!黃金家族橫掃天下,滅國無數,疆域遼闊,遠超歷代。鐵騎雄兵,所向披靡。如此強悍的大元朝,終究也是敗在了下民之手!彭瑩玉以一僧人之身,奔走南北,招攬豪傑,聚集人心……一朝發難,半壁糜爛,如此之力,誰人敢小覷此公?」
張希孟提到了彭和尚,在人群之中的丁普郎驟然瞪圓了眼睛,渾身竟然不自覺顫抖起來。
張相啊張相,你果然厲害!
就沖你肯定彭祖師的這幾句話,我就死而無憾了。
鄭遇春也同樣吃驚,他的一個提議,竟然被張希孟弄到了這個地步,除了佩服,還能說什麼!
就在這時候,張希孟招呼士兵,將兩塊石碑翻過來。
原來在背面也有字,同樣是十六個字……
一粒一粟,盡皆民力。一喜一怒,人心難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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