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張夫子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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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瞧着張希孟替朱英討要好處的架勢,心頭好笑……此刻的張先生,才更像是一個崢嶸的年輕人。
想來自己當初也是好運氣,撿來了一個好兒子,又撿來了一個輔國大才!
「先生,要圍獵張定邊這頭猛虎,咱怕徐達還不行,你和咱一起去吧。順便看看那小子,他守城好幾天,看看他嚇尿沒有?」
張希孟心中一動,去看看朱英?
不行,絕對不行!
我要是去了,這小子還不上天?
他偷了這麼多年的俸祿,氣得自己肝疼……等他去了雲南,就讓他加倍償還……雲南可是個好地方,不光有吃不完菌子,還有銅礦,務必要讓那小子好好孝敬自己,每年送個幾百萬兩。
讓你偷我的,咱要你萬倍償還!
張希孟咬牙切齒,像個奸商。
「主公,對付張定邊,臣就不摻和了……其實臣還有一個更緊要的所在要去。」
朱元璋一怔,「先生要去哪兒?」
「去臣的戰場!」張希孟意味深長道。
……
張希孟騎着一頭小毛驢,在一隊護衛的簇擁之下,從江州南下,直奔五老峰南麓,在那裏有一座天下第一的書院,名叫白鹿洞書院。
理學鴻儒朱熹曾經在這裏講學。
心學的開創者,陸九淵也在這裏講學過。
一座書院,兼具理學心學,左右華夏數百年文脈,這是何等成就!
而張希孟這個新進崛起的張夫子,要想取代理學,自成一家,最需要征服的就是白鹿洞書院!
朱元璋身為君主,放眼萬里河山,總想着併吞四海,囊括八荒,恨不得把天下旳疆土,都寫上一個大大的朱字。
但是和朱元璋不同,張希孟是另外一條路,他鼓搗的東西,是要取代理學,引領千年大勢,主導華夏重興。
他的格局大着呢!
所以別人擊敗了陳友諒,想的是地盤,想的是人口,兵馬錢糧……唯獨他的目光放在了所有人都忽略的書院之上。
「朱熹啊朱熹,不要怪我來挖祖墳,搶你的基業,斷你的文脈了。」
隨着張希孟前來的除了護衛之外,還有孫炎,葉琛,另外高啟,徐賁,還有幾個年輕人,也都身在其中。
他們倒是不知道張希孟的打算,只是覺得張相果然是文人,這天下第一書院,久負盛名,大凡文人,誰能不仰望那些先賢人物,能沾一沾文氣,也是好的。
大傢伙走得很歡樂,張希孟騎着驢,突然問道:「你們誰能說說,江西文脈悠長,白鹿洞書院,天下聞名……到底是因為什麼?」
眾人遲疑,這個問題,不是理所當然嗎?
過了好一會兒,高啟才試着道:「張相,白鹿洞書院面向鄱陽湖,背靠五老峰,匯聚天下文脈,江西自古以來人傑地靈,英才輩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張希孟呵呵道:「聽君一席,如聽一席話啊!」
「多謝……」高啟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他意識到了不對,英俊的小白臉瞬間通紅,其他幾個人看着也忍不住發笑,吃癟了吧?
高啟憋了半晌,只能躬身道:「請張相賜教。」
張希孟一笑,「其實問這話,也是想和你們說說我最近的心得體會。畢竟要在朱子講道的地方,沒有一點不一樣的東西,着實是不敢面對先賢前輩,怕是被人嘲笑啊!」
張希孟眉宇之間透着一股子傲然的氣息,眾人微微恍然,難怪張希孟要過來,他是來砸場子的。
按理說張希孟批評宋儒,抨擊理學,推翻綱常的事情幹得多了。但是張希孟所闡發的東西,還是欠缺完整的體系,缺少一個立論基礎。
這也不能怪張希孟,儒家從仁義王道出發,經過兩千年的豐富闡發,已經形成了一整套嚴密的體系,內容非常豐富完備。
相比之下,張希孟將天理粗暴解釋為均田,劃分三個千年,又讓趙構跪拜,顛覆君臣綱常……這些東西雖然十分有力,但也僅僅是衝擊儒家體系,敗壞理學根基。
問題是破壞夠多了,要拿什麼取代呢?
該如何建立新的體系呢?
似乎還沒有眉目,大傢伙也沒有期待這麼高,畢竟上面的那些東西,已經很讓人驚嘆了,張希孟又不是像某個寫手一樣高產,怎麼肯能持續穩定輸出呢?
但似乎情況有些不同,張希孟真的打算弄出點新東西來!
「張相,我們都洗耳恭聽啊!」
張希孟一笑,「學問可不是光聽就夠了,必須要有討論才行,我給你們說的東西,務必要回溯歷史,要拿事實去驗證,經得起考驗,才能說服大多數人。如果僅僅是我自說自話,那就未免自欺欺人了。」
幾句話交代,話鋒一轉,張希孟突然道:「我記得孟浩然有一首詩,是贈給張丞相的,如今我也姓張,位居右相,如果有人也給我寫這麼一首詩,你們說我會怎麼樣?」
這一次高啟不說話了,徐賁倒是開口道:「孟浩然也算是詩才蓋世,以張相愛才之心,必定會重用的。」
「錯!」張希孟斷然道:「我才不會用這種狂生!」
徐賁一怔,下意識道:「張相,孟浩然仕途困頓,不媚俗世,算不得狂生啊!」
「算不得?不狂妄怎麼寫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合着讓這麼個大才子,高坐端居,無事可做,就是我們這些掌權人的恥辱嗎?我們都是瞎子,不識人才,不辯賢愚,以至於野有遺賢,宰相之過是吧?」
徐賁愕然,這兩句是這個意思嗎?
孫炎在一旁道:「管他孟浩然是什麼意思,反正我相信兩個張丞相,保證都是這麼想的!」
他這一句話,引得大家都是一陣大笑。
高啟好奇道:「張相,莫非你要說孟浩然不識好歹?」
張希孟笑道:「我跟你們說一個拎不清的糊塗文人幹什麼?很有意思嗎?我要說的是張丞相,我的同行,是他開啟了江西的繁榮!」
眾人都大為驚訝,這是什麼道理?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葉琛才緩緩道:「張相,你說可是鑿開梅嶺關?」
張希孟點頭,「說得就是這件事。」
梅嶺又名大庾嶺,正好在江西和廣東之間,一道關山,隔開兩地,分屬於兩個不同的經濟文化圈。
張九齡曾經幾次翻越梅嶺,他深感道路艱難,翻山越嶺,十分不便。因此張九齡上書唐玄宗,最終促成了鑿開梅嶺,修建了一條寬闊的官道。
時人形容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
試想一下,在唐朝的時候,有一條可以並行五駕馬車的官道,該是何等壯觀?
四面八方,大庾嶺南北的商人,都走這條路。
瞬間就商賈繁榮,貨物往來不絕。
如果僅僅是一條商道也就罷了,等人們匯聚過來的時候,突然發現在梅嶺的南方,就是北江航道,沿着水域向下,就能到達廣州。
而梅嶺以北,竟然是贛江流域。
從贛江出發,經過鄱陽湖,進入長江,隨後走運河,直達京城重地。
也就是說,這條商路,貫穿南北,溝通了海運,河運,漕運……距離之遠,輻射之廣,簡直難以形容。
而且鄱陽湖流域,人口眾多,物產豐富,長江上下游的物資,也會匯聚過來,然後一起轉運北方。
一條商路,造就了江西經濟的騰飛。
只不過這條路在唐朝還沒來得及發揮作用,就因為安史之亂,天下分崩離析,戰火連綿,一直到了五代十國,人們朝不保夕,商業被壓制到了最低點。
直到北宋立國,總算迎來了難得的太平歲月,商人往來,貨物匯聚。
江西進入了高速發展期。
兩宋年間,雖然江浙和巴蜀都是頂繁華的區域,但是江西異軍突起,卻是進步最快的。
商賈雲集,財富匯聚,有了物質基礎,江西各地,書院遍佈,人才輩出。
這一點只要稍微查查史料就知道了,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晏殊、晏幾道、黃庭堅、朱熹、陸九淵、楊萬里、姜夔、文天祥……這些光輝燦爛,金光閃閃的名字,悉數出自江西。
而這種繁榮,一直延續到了元朝,就在紅巾起義的前幾年,全國人口統計,江西的人口數量近一千四百萬,達到了一個驚人駭目的地步!
要知道整個元朝也沒有一億人啊!
經濟繁榮,人口眾多,帶來了文化昌盛,學說層出不窮。
朱熹在白鹿洞書院講學,理學大行其道,也就不足為奇了。
「所以我想說的是,並非文脈氣運,造就了讀書人,而是扎紮實實的財富……是糧食生產,是商貿往來……他朱熹在白鹿洞書院講學的時候,想來也是要吃米糧的,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齊齊一怔,敏銳如高啟似乎已經明白了張希孟要說什麼!
不管是孔孟的仁政王道,還是天人感應,或者朱熹的天理人慾……其實這都脫不開道德決定論的範疇。
只要你是個好人,行王道,施仁政,修身齊家,保證能治國平天下……這在後世人看來,似乎是笑話一般的說法,卻是長久以來,統治文人思維的真理。
但是張希孟卻說,你們講反了,是因為物質財富,是商貿交流,造就了文化繁榮。
果然是來砸場子的,這下子有好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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