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散庚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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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湖。
天色明亮,湖水清徹澄明,青杜峰矗立湖中,石階順山而上,大殿階前立着一老人,攏着一件灰藍色的氅袍,踏步轉着圈。
李玄宣等了片刻,終於見着一持槍男子落在殿前,練氣九層修為,合手行禮,恭聲道:
「思危見過大人。」
「岸邊如何?」
李玄宣托起他,急忙來問,此人正是安鷓言之子安思危,大方沉穩,一表人才,聞言低聲道:
「適才所見不假,費家向北,一路往江,皆為妃色,數逾百萬,琉璃、金砂諸物夾雜其中,引得眾修掃蕩,儘是人影。」
「聽着…北邊的人說,是釋修隕落的異象。」
李玄宣捻須,心中一沉,手中緊了緊,答道:
「釋修之屬,極擅轉世,若是不得已隕落,恐怕戰局到了關鍵時刻。」
「大人也是這般說…」
安思危話中所指自然是還在岸邊探查的李曦峻了,他話音還未落,殿前已然霜雪浮動,李曦峻穿風入堂,【寒廩】佩在腰間,面色依舊有些蒼白。
「曦峻!」
李玄宣問了一句,李曦峻先回了禮,這才輕聲道:
「恐怕有不少法師隕落,江岸似乎有什麼靈器鎮壓,情況看起來好的多,先前還有魔修繞來,現下一個也沒有了。」
他一手按劍,在殿中上前一步,思慮片刻,饒有趣味地道:
「看來邊燕山未必是什麼好地方,真人算計多變,若是江邊守下來,魔修又該往何處去!」
李曦峻的話語讓李玄宣放鬆許多,老人抬眉眺望,突然發覺北方浮動着一股白金之氣,連忙警惕起來。
李曦峻瞳術最為厲害,早已經望穿,輕輕吐了口氣,眼中浮現出異彩,掛在眉宇之間的一絲憂慮也散了,回頭笑道:
「原是大捷!」
他心中頓時大松,一直握在劍柄上的手也鬆開了,心中立刻轉念:
「看來真有算計在內!只是我身居後方,聽不到什麼消息,興許是遲炙煙走了步好棋…可如若是紫府算計,那可有好戲看!」
李玄宣還看不清遠方的人,但見了雷霆彩霞,金氣明陽,結合着李曦峻的話語,心中一下松下來,老人提心弔膽了大半宿,面上抑制不住地流出喜意:
「先祖保佑,看這模樣是場大勝!」
他漸漸認出自家晚輩,數清了幾人,並未察覺李玄鋒的身影,倒是發覺還有一白甲之人,行走間眾人側立,地位好似極其尊貴,老人立刻道:
「似乎還有高修,白氣刺眼,看不清楚,應該早作迎接,不至於失了禮數!」
李曦峻微微一愣,明白李玄宣沒有修瞳術,看不清楚,心中一笑,點頭道:
「是該隆重些,我等一同去迎!」
幾人一併駕風迎出,李曦峻先是略比李玄宣快出一步,察覺到腰間的族中玉佩有所感應而發光,這才放下心來,側身執晚輩禮。
「嘩啦…」
李玄宣先是一眼望見持槍的李清虹,她雖然一貫姿態英姿颯爽,眉宇間卻掛了些憂慮,兩側是李曦明與李曦治,雖然有些萎靡不振,看上去卻沒有太重的傷勢。
他心一定,這才去注意中間的白甲修士,這男人面上掛了虎頭玄冑,一直遮到臉頰兩側,甚是威風,瞳孔淡白,鬚髮烏黑,似乎正值盛年。
他臉頰與脖頸森白色的紋路明滅,刺的人睜不開眼,更難端詳他的面容,李玄宣只覺得他這身姿有些熟悉,暗忖:
「這金氣比二弟的庚金更多幾分森冷,莫不是兌金一道的高修?」
於是更不敢看,默默撇開眼睛,誰知這人還不曾到來,已經叫眾人有面如刀割之感,李玄宣更加疑慮思忖:
「莫不是金羽宗真人?與我家何干?」
待到眾修到了面前,李曦峻已經出言,輕聲道:
「見過諸位兄弟長輩。」
他的聲音一貫清朗,李曦明李曦治神色皆低落,未先作答,李清虹竟也看向正中那人,李玄宣心疑,卻聽見微微沙啞的男人聲音:
「不必多禮。」
「滴答…」
李玄宣灰藍色的衣物上滾落了一滴清露,湖上竟然下起滿天秋露來,滴滴答答清冷銳利,這聲音讓老人立刻抬起頭,對上那雙眼睛,呆呆地道:
「玄鋒…?!」
李玄鋒面上的森白紋路已經淡下去,他的眼睛銳利有神,方才戮盡群釋,壓抑的殺機化為說不清道不明的威嚴,身上的甲衣更襯神武,如同某座仙府落下的仙將。
可他的面容才三十出頭,一瞬李玄宣從窒息中拉至過往,老人吭了一聲,面色微紅:
「二弟…」
「兄長。」
李玄鋒應了一聲,湖上的秋露更加急驟了,如同一場疾雨,一旁的李清虹顯得憂慮,柔聲道:
「不如先入峰中…」
李玄宣也曾執掌一族,並非尋常老人,很快從晚輩的面色上察覺出什麼,快步落下,引着白甲的李玄鋒入殿。
可他沉沉的目光從未從弟弟面孔上移開,兩眼微紅,仿佛在端詳什麼。
李玄鋒這把仙弓已然歷經滄桑,洗淨鉛華,那道輕狂摘去,更是肖像!何止是李玄宣看得呆了,恐怕李玄鋒自己窺鏡尚要怔一怔的!
李玄鋒落座,環顧諸子弟,一時間竟然先提起一事,輕聲道:
「清虹,那赫連長光已為我所殺,不必多慮。」
李清虹杏眼微紅,點點頭,並不出言打斷他,李玄鋒的瞳孔動了動,聲音很是鎮靜:
「江岸戮盡數釋,驚得北修退卻,於是邊燕山石沉大海,遲家嫡系、部眾盡沒於此,司元禮奉尊仙命,推波助瀾,縱使光明堂皇,司遲兩姓之讎隙已生。」
「我若身死,江南世家必然彈冠相慶,青池則落入司元禮、鄰谷蘭映之手,司元禮縱然有良善處,絕非優柔寡斷之徒,必有變時。」
他鐵般冷硬的面容較其父少了分從容,卻多了戮盡群修的霸道,字字冰冷:
「五郡之地,袁氏本遲家擁躉,袁湍、袁成盾又為所害,豈無怨望?護遠善而弱,護獨毒且狠,一朝局勢有變,未必不能動搖。」
「于氏受遲家支解,唯有於羽威可解,此人早一步身死,更難起勢。」
「鄰谷氏根深蒂固,素有野望,世據南海,又為吳越山越貴族,姻聯鵂葵,司元禮必多加寵絡,可以為援…」
「寧氏繫於寧婉一身,寧和遠恐無生還之機,寧氏落入寧和靖之手,不可輕信…」
他的目光在眾人面上掃過,落在李曦治身上,聲音漸低:
「曦治…我李家殆盡三代,方至江南世家之位,遲家尾大不掉之勢已顯,司元禮必然用你,宗內之事,你自行着手。」
「二伯公放心。」
這雍容端莊的青年微微點頭,顯現出一貫的大方作風,他輕聲道:
「晚輩只憂慮淵欽叔…」
「無妨。」
他見着這白甲男人端坐,聲音低沉:
「他有分寸。」
李曦治若有所思地退下,李玄鋒則睜眼,看向李清虹,聲音低了些:
「清虹,我若不在,家中唯有你善鬥法,雷法暴烈,你安處海中,威懾不軌之徒,不須多沾宗內鬥法。」
「是。」
李玄鋒這才去看李曦明,李曦明一向怕他,低着頭不敢說話,面前的男人只問道:
「曦明,你有多少紫府把握。」
李曦明心中酸楚,苦澀滿懷,沉沉地道:
「不足兩成。」
李玄鋒點頭,竟然輕聲道:
「算是高了,莫要急功近利…明煌何在?」
「已去東海,尚不得歸。」
李曦峻應了一聲,李玄鋒望向他,靜靜地道:
「你有鍾情劍道之志,可惜為我家所累,非是人人都有劍仙之姿,王尋尚要行走天下,大可走動走動。」
李曦峻微微一頓,卻見李玄鋒看向一旁的老人,語言中首次有了些波動:
「玄嶺當年亦是如此,一次夠了,不必再來。」
「取族譜來。」
李曦峻立刻退下,尚不至兩息,已經持着一枚紫色玉簡上前,尚還壓了本書,李玄鋒輕輕接過,信手將玉簡置於桌上,手中一捉。
「鏘…」
他的手中金氣凝聚,化為一金銀交織的筆,只翻了一頁,正是【叔脈】,筆鋒落在紙上,一提一挑。
「李淵漁。」
他把東西交至李清虹手中,沙啞着道:
「你察色最是敏銳,看得不錯,這事情我做得不美,卻沒有機會了,此後之事,還須你多看看…」
李玄鋒吐出一口金氣,停了話語,微微一頓,這才解下腰間的錦囊,順手解開了其中的禁制,另一隻手輕輕一挽,捉出一把白弓來。
這把白弓乃是金庚變化而來,李玄鋒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這把隨他征戰一生的玄弓,輕輕摩挲,那弓身上的【金庚】二字消失不見,變化沉浮,化為兩字:
「【申白】」
他聲音多了幾分溫和,輕聲道
「我以正位執金,最後成就此弓,儲物袋中諸物留於家中,這把仙弓,就留給淵欽罷。」
李清虹隱約看見腳底下滾動着一片片金沙,明白李玄鋒時間不多,只顧着點頭,白甲男子最後起身,銀白色的光芒在面上浮動,聲音如金鐵相擊:
「南北相爭,我殺人無算,慕容赫連、空無悲憫…皆有血債落在我手中…」
「如今坐化,暫緩其怨,家中子弟若無必要勿往北去,以防為人所害。」
「李玄鋒殺孽最重,多行惡事,合該因殺而隕,並無不忿。」
殿下眾人皆垂目而泣,男人卻朗聲哈哈一笑,將一旁泣不成聲的李玄宣拉起,輕輕甩手,把其餘人通通送出殿外,殿門轟然而閉,他笑道:
「兄長…仲父不喜酒,我兄弟三人遂不敢多飲,如今大事已諧,不妨一醉。」
他手中浮現出一金壺來,往其中落了幾朵晶瑩的宛陵花,置了玉杯,笑着為哽咽着的老人滿上,聲音雖然微微沙啞,卻有一種久經沙場的豪邁。
「兄長!」
李清虹等人皆在殿外立着,女子抬起淚眼,發覺一股璀璨到極致的光彩充斥了整座大殿,殿門上投出兩道身影來。
兄弟倆一泣一笑,朗聲不絕,或言青劍白鋒、黜落烈雲,或言擲劍射木,少年風流,或言鎮虺釋隕、長鯨月落…
兩人嬉笑怒罵,猜拳賭酒。
談及弓射鏜金主,先飲三杯,矢照稱水陵,舉尊相屬。
復言生撕燕將妖,拍案擊觴,戮盡十八釋,浮一大白。
兩人的笑聲甚至蓋過了殿外的嗚咽聲,在山中震響,李玄宣從未如此爽朗狂放,他談起過去種種不敢提的東西,面前的李玄鋒朗聲大笑,利索大方。
殿中光彩卻越來越淡了,老人的聲音依舊高亢:
「玄鋒!那時主位…必是玄嶺與你的才是!」
李清虹漸漸止了淚,杏眼低垂,投在殿門上的身影只餘下一人,眾人都抬頭看着,聽着他或斥或罵,或哭或笑,卻再也沒有人與他回應了。
「嘩啦」
天空中的秋露如雨,急切地敲打着屋脊,冷風穿山而過,拍打着樹葉嘩嘩作響,從眾人身上打過,卻沒有一人運起法力。
清澈透明的秋露順着法衣滾落,在渾濁的泥土中轉了兩圈,漸漸匯成溪流,將泥土順着石階沖刷下去,留下一片冰涼的明淨。
李清虹抬起頭,天空中的沉沉雲氣散開了,天色漸晚,星辰閃動,遠方的湖水波濤洶湧,幾片黑沉沉的礁石浮出水面,反射着點點金屬光澤。
她靜靜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推開,殿內被星光和月光照的一片溫亮,暗色的台階階階分明,老人倚着柱垂頭而眠,不過着白色內袍,好在灰藍色的氅衣被誰很溫和地蓋在他身上了。
他面前一片狼藉,案台灑滿了不少酒水,對面則乾淨整潔,白弓立在案周,玉杯則端端正正的放在案邊,清亮的酒水注滿,倒映着月光,好似不曾動過。
一朵宛陵花泡在酒里。
她的目光在暗色的案上慢慢移動,整座大殿中唯一明亮的是一枚兩指寬的符籙,搭在案角,紋路繁複,一切都整潔乾淨,好像主人只是離席而去罷了。
李清虹並未進入,輕輕下拜,聲音略有些悶,低低道:
「仲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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