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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節冠蓋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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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皇帝簡派御前大臣載垣、內務府大臣文慶到尤府正式降恩旨,尤杉領闔府親眷家丁跪在桌子前面,由載垣宣讀。駢四儷六的恩旨,用的都是《尚的典故,抬頭的地方很多,載垣是個笨人,連斷句讀起來都很費勁,結結巴巴總算應付下來了。

    在恩旨的最後說道:朕以孝道治天下,不忍母女長受離散之苦,當此迴鑾在即,令其可於便宜之時,歸府省親。

    除了恩旨之外,於妃家另有一些賞齎之物,不過是一些綢緞、絹匹、黃金百兩、宮中珍玩之類。

    等到宣旨完畢,尤杉跪着接下,轉授長子,捧放着西面的長案。等授受完畢,尤杉又率領全家親丁,向禁宮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謝恩。接着,匆匆趕到門外,跪送使臣。典禮到此告成,而麻煩卻還甚多。

    主要是為了犒賞,在行禮這天,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恩旨降下之外,照例賜宴,由內務府和光祿寺會同承辦,名為賜宴,自然領了公款。筵席分為兩種,上等的每席五十兩銀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兩銀子,一共兩千二百多兩銀子,尤家也須照樣再出一筆,用來另外犒賞執事雜役,由總其成的一個內務府主事出面交涉,講好五千兩銀子『包圓兒』,結果禮部、光祿寺、鑾儀衛等等執事,又來討賞。問到經手人,他說五千兩銀子『包』的是內務府,別的衙門他管不着,也不敢管。這明明是個騙局,但鬧開來不成話,尤杉只好忍氣吞聲,又花了三、四千銀子,才得了事。

    犒賞之事禮讓內務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尤杉多花了幾千銀子,趙五覺得自己的『專辦紅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為人砸得粉碎,當時便向主家『引咎請辭』。尤杉倒很體諒他,事情本來難辦,另外找人未見得找得到,就找到了,頭緒萬端,一時也摸不清。多花錢不要緊,這樣的大禮出了錯不是當耍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趙五也只好勉為其難。

    趙五爺的字號這時候喊不響、用不着,那就只有軟磨,他和他的幫手,分頭跟內務府、禮部、鴻臚寺、鑾儀衛、上駟院的官員說好話,從午前磨到下午…鍾,才算開銷完畢。

    這一場交涉辦下來,趙五累得筋疲力盡,但他無法偷閒息兩天,皇帝御賜的賞齎之物到府,更加是非同可,其中有一些玉器、玻璃器皿、還有幾面鏡子,碰壞一點就是不吉利,怎麼向人家交代?為此趙五爺日夜擔心,魂夢不安

    不過熱河城裏大大的官員,卻是喜氣洋洋,輕鬆的居多。各衙門雖不象封印以後那麼清閒,但也決不象平日那樣認真,皇帝迴鑾在即,公事能擱的都擱了下來。朋僚相聚,談的總是如何在回城之後好好熱鬧一番。

    到了二月二十六,佳妃的儀架出避暑山莊的麗正門,前導後蹕,迤邐而行。街上早已經有內務府、熱河都統衙門派人清靜一空,彈壓秩序。

    到了府門口,尤杉領着闔府家眷跪倒接駕,儀架不停,直接抬入正門,到了堂上,方才有太監請駕,佳妃落輿,入內居中而坐。

    門口有乾清門侍衛守門,緝查門禁極其嚴厲,尤其是男子,不論是如何的至親,也不讓進門,倒是佳妃的母親、嫂子、家中的女眷,不在此列。卻也是恭具衣冠,碰頭行禮。

    數月光景不見,女兒和初初離家時相比,更顯得珠圓玉潤,眉目如畫,腹微見隆起,一派雍容華貴,尤太太眼圈一紅,心中又是感念,又是憐惜,「……在宮中,可還好嗎?」

    尤佳氏緩緩的搖搖頭,頭上戴着的雙喜如意碧玉簪搖動了幾下,沒有回答母親的話,而是很關切的問道,「娘,您和爹的身子,可還好嗎?」

    「好,好。娘和你爹的身子都好。」

    「女兒蒙皇上恩寵,這一次降恩旨回府歸寧,不日皇上就要啟鑾北返,到時候,女兒和爹娘……」佳妃這一次來之前,很是受了蘭妃的指點,說說心裏話自然無妨,卻萬萬不能落淚,免得把這大喜的日子,弄得讓人惻然不歡,沉默了一下,用力憋回湧上眼眶的淚水,她說,「女兒和爹娘怕再難有相見之日望爹娘保重身體,……女兒在宮中,也會時刻為爹娘焚香祝禱。」

    「妞妞……」只叫了一聲女兒的乳名,母女二人同時淚水奔流,弄得滿臉都是

    還是尤棟的妻子,趕忙在一邊勸道:「阿娘,這是什麼時候?也是能夠落淚的嗎?快不要惹得主子難過了」

    「喔,是,是。」尤太太聽勸的收拾眼淚,向女兒擠出一絲微笑,「在宮裏面,可還好嗎?」

    尤佳氏點點頭,微笑着答說,「好。皇上待女兒很好。」

    「那就好,宮裏不比在家,皇上在私是你的丈夫,在公是你的主子,可不敢和萬歲爺使性兒。知道嗎?」

    妞妞心中想,皇上就喜歡你女兒不時的耍一耍性子,不過這不必和母親言說,點點頭,「女兒知道了。」

    在一邊跪着的尤棟媳婦插言道,「阿娘也真是的,主子娘娘難得一次回府,您還惹得娘娘落淚?」

    尤太太趕忙笑道,「還是媳婦說得對,是娘糊塗了。」

    尤佳氏對她說,「嫂子,今後,府里的生活,也要全靠嫂子支應了。哥哥是個老實人,更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情,阿爹,阿娘年紀老邁,身子不好,以後,嫂子也要多多辛苦。有什麼要的,盡可以和家裏人說,不要客氣的。」

    「是。多承娘娘垂憐,奴才記下了。」


    尤佳氏點點頭,「阿娘,讓阿爹和哥哥也來吧,女兒和他們見上一面,就該啟鑾回去了。」

    說是見面,實際是見不到的,只能隔着輕紗布的門帘,父、兄遙相叩拜而已。太監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在一旁進言道:「佳主兒,天色不早了,請主子的諭,是不是該回去了?」

    尤佳氏第二次紅了眼眶,長身而起,「娘,嫂子,我該回去了。」

    「哎,哎。回去之後,用心伺候皇上,不要像在家中這樣的鬧脾氣,不要惹主子生氣,知道嗎?」尤太太淚水連連的囑咐女兒,「還有,到了京中,別忘了給家中來信,也不要為爹娘掛念,用心伺候萬歲爺。有什麼要的,只管來信。啊?」

    懷着一泡珠淚,尤佳氏連連點頭,終於辭別家人,蹬輿而去。

    回到園子中,尤佳氏不等坐下,先讓身邊服侍的太監回奏皇上,說自己要面君謝恩。

    內侍回奏的時候,皇帝正在和肅順說話,「朕看過了你遞上來的摺子,內務府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錯。你從中監督調派,也出力不少啊?」

    「奴才不敢當主子嘉勉之言。奴才只記得主子說過,最恨身為奴才者,不記得自己的身份,假借主子的名頭到外惹禍不說,每逢到有事情的時候,先要想着怎麼樣中保自己的私囊。奴才有皇上的話以為上諭,不怕得罪人。所以,內務府的這些人,也就不敢多多的貪墨了。」

    「你能夠這樣想,自然是極好。」他又說,「肅順,街面上為此次佳妃歸寧之事,可有什麼議論嗎?」

    「是。奴才風聞,皇上降恩旨於佳主子,百姓都說,皇上乃是仁厚之君。我大清朝以孝治天下,皇上身為表率,更且推己及人,便是古之聖君,也無不瞠乎其後也。」

    皇帝為肅順的奏答難得的笑了一下,「怎麼,你這奴才,現在也學會讀書了嗎?居然能夠出口成章了?」

    肅順也笑了,「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奴才自知讀書不多,現在再學也來不及,平日裏只好多和讀書人親近親近,不提能不能學到他們的學問,言辭之間略有長進,總是好的。」

    皇帝大笑起來,「你這個奴才啊」

    正在說話間,內侍來報,說佳主兒回來了,皇帝擺擺手,示意內侍退下,又對肅順說,「朕聽人說,你和尤佳氏的母家走得很近,有這回事嗎?」

    「是。尤家上一年為娶親之事,給城中御史大肆折騰了一番,後來,尤杉派人找到奴才,煩請奴才從中說和,奴才覺得尤杉在此事上雖多有反覆,也終究可憐。便管了這件事。」肅順不知道皇上問自己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趴在地上奏答完畢,也不敢起身,繼續說道:「奴才自知此事做得荒唐失禮,請皇上責罰。」

    「這件事朕也知道。尤杉雖然不過一介商賈,行事之間但以利益為尚求,總也是尤佳氏之父,朕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會為你與他交往之事動怒的。」

    說了幾句,皇帝吩咐一聲,「擺駕,到書房去。」

    書房是皇帝每天都要來的,翁同龢、崇實、袁甲三等天子近人也每天都要伴駕,行禮已畢,皇帝讓幾個人站了起來,提鼻子嗅了幾下,回頭看看,「六福,怎麼不焚香?」

    「喳。」六福答應一聲,取來皇帝珍玩的瑞龍鼎,正要準備焚香,皇帝又說了一聲,「把那幅《韓熙載夜宴圖》取出來。」

    一聽這話,翁同龢幾個心中大喜和崇實、袁甲三對視一眼,都是難耐笑意韓熙載夜宴圖》自從乾隆中為皇帝私藏以來,視如拱璧,不論是怎麼樣的近臣都難得一見。可稱是萬金難易想不到臨啟鑾之前,皇帝居然肯將這件寶貝拿出來,與臣下一觀了?

    六福口中答應着,在銅盤中調弄香屑,用回文篆字的銅格子壓出花紋,然後取火點燃,將銅盤移至鼎中,蓋上鼎閣,兩縷裊裊青煙,從鼎蓋上雕琢的盤龍的鼻孔中升起,氤氳香郁,令人心蕩。這瑞龍鼎是高宗朝舊物,是征回部的時候得來的,整塊和田羊脂玉雕琢成一座高可近尺的鼎,鼎蓋是一條鱗甲飛動的盤龍,玉質極佳,雕鏤更精,是高宗生前很喜歡的一件珍玩。

    點燃了鼎爐,又讓兩個太監幫着,把書房中珍藏着金石字畫的一個大柜子打開,從中取出了捲成厚厚一大卷的《韓熙載夜宴圖》取了出來,在黃梨木的丈八條案上珍而重之的緩緩展開。

    這副流傳千古的名跡在自己面前展露它的真容,翁同龢實在難以抑制,伸手欲碰,卻很快縮了回來,回頭期期艾艾的一笑,「皇上,下臣失儀。」

    「君子使物,不為物使。天生萬物,奉養世人,更不用提這等書畫之物了。」皇帝好脾氣的擺擺手,他說:「朕知道你性喜此物,走近一點看,朕不怪罪的。」

    「哎」翁同龢大聲回答了一句,弄得眾人齊聲失笑,在他卻全然顧不得這些,「學生謝皇上。」這才走到長卷近前,認真的左右梭巡着腳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翁同龢年紀輕輕,幼承庭訓之下,倒是這等鑑賞類的大行家,停步移時,滿足的嘆息一聲,」真不愧是千秋畫卷。不但運筆所到之處無半點雕琢痕跡,更且用色着墨,各有獨到之處。臣曾讀《石渠寶笈初編》,,其畫所記,雖為『……臣下私褻以觀』,然畫作之內『……歷歷鮮明,洋洋大觀,不可以褻玩之物度之。』」

    談及這樣的話題,翁同龢也少有的脫離了痕跡,在書房中大闡論,一直到說完,年輕人才猛的驚醒過來,「皇上,下臣胡亂品評之語,不着繩墨,皇上……」

    「你說的不能算錯。這副畫嘛,若是單論畫工的話,倒實在是值得大肆褒獎一番。不但是你,就是高宗皇帝,也從來不吝於天語讚佩之言。」皇帝逐漸收收斂了笑容,緩步走到畫卷前,用手一拉,把畫卷卷了起來,示意六福把畫卷收回櫃中,重又上鎖,他這次轉過身來,「你們以為,這韓熙載,是何等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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