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家常

    &記不得了，」燕七道，「我那時還小。」其實是還沒有穿來。

    &蕭天航沉吟半晌，很有些小心翼翼地道，「我能否請問小姐一個失禮的問題？」

    &問。」燕七望着這位不苟言笑卻又對她很客氣的大人。

    &問小姐……小姐的胸口處，是否有一粒硃砂痣？」蕭天航倍感抱歉卻又有些急切地看着燕七。

    &見過小時候的我？」燕七的問題已代表了答案。

    蕭天航的身形似是微微一晃，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半晌方似調整好了心緒，開口時聲音里卻還帶了絲微啞：「見過一面……那時小姐才剛出生不過三日，家裏給你行洗三禮，我也是那時才無意間看到小姐胸口有粒硃砂痣……聽得收生姥姥說，胸口有硃砂，前世必是個心竅玲瓏之人，因而對此頗有些印象……」

    心口有硃砂，難道不是因為前世這裏受過傷嗎？一擊斃命的傷，以至於這傷口到了今世還殘留在身上。

    &您同我爹娘一定很熟了。」燕七道。

    蕭天航沒有應聲，卻目不轉睛地深深望着燕七的臉，良久才再次開口，聲音里染着抑制不住的暖意：「這些年小姐過得可還好？」

    &好。」燕七沒有迴避蕭天航這不加掩飾的目光，也抬眸望着他。

    蕭天航不由笑了笑，原以為他是天生便深鎖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輕輕嘆了一聲：「你這看着人的眼神，像極了你爹……坦蕩，沉定，還有着點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真像。」

    &爹是武將，霸道是應該的。」燕七道。

    蕭天航仍舊沒有應這話，卻還在仔細地打量燕七：「為何這麼瘦？在家裏不好生吃飯？」

    「……」咳，這要如何解釋呢……「我剛減了肥……」而且這也還沒達到一個瘦子的標準吧？

    蕭天航搖頭：「小小年紀，長身體才是首要的，到了年紀自然就瘦下去了，民以食為天，吃上是絕不能虧欠的，免得壞了胃。你每日每頓都吃些什麼？」全未注意到自己的問題似乎有些過於細緻過於親近了。

    &放心，我現在都是運動減肥，每天都跑步加游泳來着，下午還參加騎射社的訓練，胳膊和腿上都有肌肉了。」燕七道。

    &練可辛苦？」蕭天航又微微皺了眉。

    &好，我挺喜歡的，身體強壯了才不易得病。」燕七道。

    蕭天航慢慢點了頭：「卻也是……總好過天天用藥……」忽又似想到什麼，「你在綜武隊是什麼擔當？」

    &

    &射箭？」蕭天航眸光微動，「箭法如何？」

    &這讓我怎麼回答好呢……」

    &的箭法師父是哪一位？」蕭天航追問。

    &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是說你現在全靠自己在練習？」

    &是吧。」

    &再需要一位教箭法的師父？」

    &一徒不能拜二師啊。」

    &妨，不拜師，只做個教習。」蕭天航直接拍了燕七的板兒，「教宸兒箭法的師父是我在地方任上時請來的，在當地十分有名，宸兒能在后羿盛會上奪得亞元，與這位師父的教導密不可分，此次我們上京，這位師父也一併跟了來，現下就住在府中，且我家裏人口少，這府邸地方也大，我正欲動工將後園子劃出一塊地方來專做宸兒練箭的靶場，屆時你可以到我家裏來跟着這位師父學習箭法，也有場地可用——若擔心不便，可叫上你的隊友們一起來。」

    &人好意晚輩心領了，」燕七看着他，「晚輩每日都會在書院騎射社中練習射箭，且每日的訓練量也都由教頭安排好了，多練未必合適，過猶不及，還請大人見諒。」

    蕭天航聞言仿佛才發覺自己方才的失當，清咳了一聲，放緩了語調，道：「是我所慮不周，如此便罷了。」一時望着燕七沒了言語，卻又似有滿腔的話無從說起。

    &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要對晚輩說？」燕七直接問他。

    蕭天航凝眸看着她，未曾深思，便要開口，卻聽見騰騰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展眼看見個小姑娘從那邊跑過來，便又按下了，只和燕七道：「日後再說罷，晚飯差不多該好了，我去看看。」說着便轉身走了。

    武玥跑到近前，一邊撣着裙子一邊問燕七：「蕭大人和你說啥啦？遠遠看着他很緊張的樣子，全身都繃得筆直。」

    &了些家常。」燕七道。

    晚飯上桌前，大家見到了蕭太太，眉目親和談吐溫雅，招待着女孩子們在另一桌上用飯，左手邊坐着謝霏，右手邊卻拉着燕七：「安安喜歡吃什麼菜？甜的、酸的、糯的還是辣的？」

    問過了燕七的字，立刻就叫上了。

    &些菜都愛吃。」燕七道。

    &吃就多吃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蕭太太不住地給燕七夾菜，武玥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

    蕭天航一家三口都不是太好熱鬧的人，因此晚飯吃得也略顯安靜，飯後用了盞茶，眾人便要告辭，蕭家父子送着人往外走，蕭太太卻將燕七拉了住，走至一旁，從身後丫鬟手上捧着的精緻小盒子裏拿出一支攢簇成瓔珞式花瓣的花絲菊金簪，金絲拉得又細又勻，微微一陣風便吹得這層層密密的金絲花瓣顫出一片金芒，那花心裏鑲着細碎的紫水晶，在燈籠的光下閃爍着夢幻又安靜的光。

    &同安安有眼緣兒，這簪子便權當是見面禮，莫要嫌棄才好。」蕭太太溫笑着道。

    &個太貴重了，晚輩不能收。」燕七道。

    &者賜，莫敢辭，」蕭太太笑着佯嗔，「我看配你這裙兒恰恰好，你若心中不安，多登幾次門、與我作作伴便是，我才來這京中不久，人生地不熟，很希望能與安安成為忘年交。」

    &晚輩就收下了，」燕七也乾脆，「我也沒有什麼能回贈您的，改日請您去西市吃鼎煮羊。」

    &蕭太太笑着輕輕撫了撫燕七的頭頂。

    回得燕府，燕七先回房沐浴，待頭髮幹了個差不多才簡單綰起來，一個人去了半緣居。

    燕子恪尚未回府，燕七就在廊下站着逗水仙，水仙才剛吃飽喝足，正覺快活，撲扇着翅膀飛下來，立在燕七肩頭，歪着頭鬼鬼祟祟地瞅着她：「安安？」

    &水仙。」

    &安安。」

    &啥時候學會嘆氣啦？有什麼發愁的事啊？」

    &

    &嘆啦，我心都酸啦。」

    &安啊。」

    &你說。」

    水仙不說話，卻暗挫挫地把毛茸茸的腦袋慢慢湊過來，輕輕貼在燕七的臉上。

    一人一鳥相依偎着立在深秋的晚風裏，直到夜色黑得掩蓋住了滿園的蕭瑟，遠遠地亮起一點晶光，徐徐地向着這廂飄過來，及至近了才見這人一手挑着琉璃燈籠一手拎着罈子酒，一枝倒在後面空着手。

    &了多久？」一行說一行跨上階來，在燕七臉上看了看。

    &來。」燕七扛着水仙跟着燕子恪進了屋。

    &飯吃了什麼？」燕子恪將酒罈放在桌上，三枝用盆打了清水進來，放到臉盆架子上，便同一枝一起退出去了。

    &大人今天請客，把整支綜武隊都拉去了。」燕七扛着水仙站在旁邊圍觀燕子恪洗手。

    袖管卷到肘部，露出兩截瘦且結實的小臂，十根修長如竹節的手指總是有着股子清癯伶仃的味道。

    這洗手架子是取的天然一段梅枝刷了烏漆做的，上頭分出兩根丫杈來，一根用來搭擦臉擦手的巾子，一根掏空個窩兒出來，專放香胰子。胰子是青竹味的，香氣熟且清，十根手指交錯着穿梭在碧青色的泡沫里，便成了刨去皮的細白的筍尖，清水一衝，涼湃筍便能吃了。

    &天航？」燕子恪似乎並未驚訝，擦了手也不落下袖子，就這麼光着胳膊坐到了桌邊去，揭開酒罈的泥封給自己倒了碗酒，活像個酒館跑堂的，「嘗嘗？」邀請未成年人一起喝酒，至於蕭天航為什麼要請綜武隊去家裏吃飯，似乎根本不值一問。

    &着像是菊花酒。」燕七扛着水仙也坐到桌子旁，自己伸手拿了個酒碗，燕子恪親自給她倒，卻只倒了個酒皮兒。

    &花酒隔不得年，今年若不喝完，明年便喝不得了，扔了怪可惜。」燕大款兒這會子倒又小氣起來。

    &節收了那麼多的菊花酒，再怎么喝也喝不完。」燕七拿起碗在燕子恪的碗邊碰了碰，淺嘗一口，清澀回甘。

    &日贏了？」燕子恪幹了自己碗中酒，每逢秋季都是最忙的時候，他也沒了空去看綜武比賽。

    &了，險些出不了玉樹書院的大門。」

    &呵，錦繡玉樹，歷來如此。」燕子恪伸手又拿了個酒碗，淺淺倒上一層，放到桌邊，才收回手去，水仙便從燕七肩頭飛了下來，一廂裝着散步一廂慢慢地接近那酒碗。

    &說我爹當年也是綜武隊的，他是什麼擔當呢？」

    &馬炮兵士相帥，無所不精。」

    &麼厲害噠，錦繡當年得過綜武的冠軍嗎？」

    &呵，你爹在書院就讀的六年裏，綜武冠軍從未旁落別家。」

    &開始崇拜他了。」

    &年錦繡的綜武隊裏有你爹，有武長刀和他的五個弟弟，有玄昊，有流徵，有你的兩個娘舅……那幾年的錦繡綜武隊，被譽為史上最強陣容，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昊和流徵也會武嗎？」

    &昊只會幾招假把式，卻偏好玩兒，大家便只讓他當將帥，只許窩在己方陣地里，然而因着錦繡的戰力太強，對方極少能有衝到錦繡陣地中的機會，因而玄昊幾乎沒有與人交戰過。流徵亦不會武，他卻有個長項，便是製作機關，同崔家小四倒是一個路子，他做的機關千變萬化、攻防俱佳，使得錦繡本就強悍的戰力愈發如虎添翼。」

    &呢？」

    &呵，我做觀眾。」

    &好啊，你見證了所有人的精彩。」

    水仙已開始明目張胆地偷喝起酒來。

    燕子恪卻先它一步醉了，似乎每每說起舊事，他都醉得格外地快。

    &江飛鳥外，明月眾星中。今來古往如此，人事幾秋風……」燕子恪手指輕輕彈着酒碗醉唱起來，「酒如澠，談如綺，氣如虹。當時痛飲狂醉，只許賞心同。響絕光沈休問，俯仰之間陳跡，我亦老飄蓬。望久碧雲晚，一雁度寒空……」

    一枝在門外廊下立着，先還聽着裏頭伯侄倆正正經經地閒聊家常，沒過多久就唱起來了，一個唱一個和，還有一個鳥聲在裏頭說>

    什麼才叫家常呢？不是家長里短，不是噓寒問暖，不是關心則亂。

    而是對飲着孤獨，合唱着曾經，靜享着□。

    這就是半緣居的家常。